□ 熊西平
越往深處走,越能清晰地發(fā)現(xiàn)南京的幽。
朱自清先生說,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鋪子。深以為然。不過,我眼前的南京,不少地方比朱先生的南京要多一層深綠的銹跡,幽深得多。
南京這古董鋪子太大,簡直是橫在歷史架構(gòu)的多個層面上,閱讀它如同盲人摸象。我浮光掠影地走下來,如在初中教科書上讀歷史,望個框架而已。
離開多日,回首南京,想寫點文字,卻難。秦淮河、玄武湖、莫愁湖、夫子廟、雨花臺、鐘山、臺城,都被寫爛了,至少像一張紙被揉弄得皺皺巴巴。我想,即使排除兩千年的風(fēng)雨侵蝕,僅僅千千萬萬支大大小小的筆,戳來戳去,金陵也會剝蝕成灰的。文學(xué)嘆舊,勝過喜新。大概原因就在這里。
等坐在案前胡思亂想,忽然就跑出些似乎與古老毫無關(guān)系的貓貓狗狗來。
南京城多貓,是我始料不及的。而且,人家貓都生活在書香廟堂的環(huán)境中,更是意外。
南京大學(xué)、東南大學(xué)、總統(tǒng)府、雞鳴寺、臺城,我都遇見了貓。我對它們印象深刻,不知它們間或一瞥的眼睛里對我這個尋常的匆匆過客是否留下些淺表的印象。
南京大學(xué)是我心儀已久的高等學(xué)府。拜謁這樣的地方,我習(xí)慣先要尋覓古建筑,同時憑吊一下歷史的天空上不需擦拭卻光芒溫暖的學(xué)人遺跡。
我卻意外遇到了多樣的貓咪。
南京大學(xué)的東園里最可觀的是幾座亭子和許多六朝的柏檜,樹蔭濃重,陽光條分縷析地射進(jìn)來,卻曬不干潮濕的陰翳。許多貓就戀在這里。貓們并不肥碩,目光炯炯,很有精神。它們臥在圖書館的臺階上、假山的洞隙里、學(xué)生宿舍的窗臺上,很從容,寶石般的眼睛在游客身上一轉(zhuǎn),似乎就掃描到了游客靈魂的影像。
園子里,地質(zhì)學(xué)家李四光赭紅色麻石雕像基座上,臥著一只白貓。細(xì)細(xì)瞅,感覺那貓就是一團(tuán)毫無雜塵的雪。天還炎熱,一團(tuán)雪讓人感到心境格外清涼。
檜樹下,建筑學(xué)家劉敦楨雕像的黑色基座上,臥一只雜糅了白色條紋的黃貓,散散的樣子。它瞇著眼,滿臉睥睨一切的迷離。我覺得它就是在沉思謎一樣問題的古典教授,一點沒有謙和的劉敦楨的風(fēng)格。
來來往往的游客在小徑上蜿蜒,多數(shù)要駐足雕像旁觀看。游人的身影和聲音,似乎都被無聲地吸附走了,絲毫沒有驚動靜臥的貓咪。
偶有走動的貓,像一匹黑緞帶在飄動,一把夜光在款移。黑貓并不沿著路道走,或在臺階上,或在矮墻上,走走停停,凹一下腰,四周看看。前面是高高聳立的北大樓,藤蘿披掛,森然而立?;椟S的夕陽在樹間樓間顯得有些虛弱,滿院子宋元古本的氤氳四起。這只黑貓要去北大樓夜讀嗎?
每個園子里都有若干造型各異的檜柏,古色蒼顏,沉靜安詳。樹上有各種鳥兒毫無顧忌地喧鬧,要吵破樹的安靜,而樹并不為之而動。貓呢,也充耳不聞,自顧思考一些千年不解的猜想。
沒有匆忙趕路的貓,沒有酣然沉睡的貓,沒有肥碩如豬的貓,沒有骨瘦如柴的貓,沒有精警捕食的貓,沒有卿卿我我的貓,沒有齜牙撕咬的貓,甚至,沒有在樹上嬉戲作樂的貓。我很納悶,在這秋老虎淫威下的貓,都是如此狀態(tài)?貓要覓食的,但是,我感覺這些貓衣食無憂,似乎家里還雇了保姆的樣子。
總統(tǒng)府后花園的假山風(fēng)洞里臥著一只貓,米色。風(fēng)輕微,不安地在洞里穿進(jìn)穿出,但絲毫不干擾貓的安靜。游人如織,也干擾不了米色貓的白日夢。它只在黑夜里忙活?忙活些什么,沒人知道呢,只等著多少年以后漸漸解密吧!
總統(tǒng)府其歷史可追溯到明朝的歸德侯府和漢王府,后成為太平天國的皇宮,再后來,民國臨時政府在此辦公。望著風(fēng)洞里的那只米色貓,我想到了它歷史的樣子。王府宮女幸福地抱著它走動,王妃遠(yuǎn)遠(yuǎn)地向往地看著。一轉(zhuǎn)眼,它就蹲在總統(tǒng)和部長們的餐桌下,一根不剩地拾起魚刺,津津有味地享用。
夕陽照在雞鳴寺的塔身和禪堂的屋頂上,溫溫的,并沒有四射的金色光芒。一只肥肥的灰貓趴在僧寮的灰屋頂上酣睡,似乎不知時在何年。僧寮在山腰,我們走的路比屋頂還高。貓就在我們的手邊了。我們走路,交談,對紫金山天文臺的指指點點,一點也沒驚擾它。這一切似乎是它夢境的影子,而有了影子夢就更沉酣了。正是做晚飯的時間,香集廚的窗子里飄出誘人的香味,我的胃立刻咕嚕嚕嚕地喊出了聲。香味飄過屋頂,向著臺城和玄武湖的方向走,剛好漫過那只貓。貓一動不動,像舊式屋頂上的一只陶獸。
《中國質(zhì)量報》